时隔五年再看檀香刑,又一次读惊叹于莫言的文笔,读得很爽,有意思,这次读却从中看到了更多历史的无奈,动荡年代底层人民的无助,拥有权利者的不作为,道义与名利的矛盾与挣扎,勇气和懦弱的交织,可笑的荣耀和卑微的走狗。我还没达到评价这本书的水平,经历得还不够多,对于历史背景的积累太少。总之,百感交集,气,恨,无奈,振作,油然而生,我的能力虽然不足以对国家产生巨大的贡献,但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作为老百姓,努力好好生活,做好本分工作,推动社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檀香刑 莫言
小喜子,小喜子!亲密无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时而远,时而近,仿佛捉迷藏。于是,幼年时与兄长在故乡的田埂上追逐打闹的情景就清晰地在眼前展开了。在天真无邪的追逐中,大哥的身体渐渐地变高变宽。他蹦跳着,想伸手扯住大哥脑后那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但总也扯不住。有时候,明明是指尖都碰到了他的辫梢,但刚要去抓,那条辫子就如乌龙摆尾一样潇洒地逃脱了。他焦躁,懊恼,跺着脚哭起来。大哥猛地转回身,一转身的工夫,已经由一个下巴光光的半大青年,变成了一个美须飘飘的朝廷命官了。随即他想起了自己东渡日本之前与大哥的一次争吵。大哥不同意他放弃科举道路。他却说:科举制度培养出来的,都是些行尸走肉。大哥猛拍桌子,震动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狂妄!大哥的胡须颤抖着,盛怒改变了他的堂皇仪表。但这盛怒很快就变成了凄凉的自嘲。大哥说,这么说,古往今来,多少圣贤豪杰都是行尸走肉了!连你崇拜的文天祥、陆放翁也是行尸走肉了!本朝的曾文正公、李鸿章、张之洞更是行尸走肉,而愚笨如兄,只能算作一具僵尸,连行走都不能的了!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国要进步,必须废除科举,兴新式学校;废除八股,重视科学教育。必须往这一潭龌龊的死水里,注入新鲜的清流。中国必须变革,否则灭亡有期。而中国欲行变革之术,必须以夷为师。我去意已决,大哥勿再拦阻。大哥叹息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但愚兄还是认为,只有科场上拼出来的,才是堂堂正正的出身,其余都是旁门左道,纵然取得高位,也被人瞧不起……大哥,乱世尚武,治世重文,咱家出了你一个进士也就够了,就让小弟去习武吧。大哥感叹道:进士进士,徒有虚名而已。不过是夹衣包上班,坐清水衙门,吃大米干饭,挖半截鸭蛋……既然如此,大哥,你为何还要我去钻这条死胡同?大哥苦笑道:行尸走肉的见解嘛……
大人,小人只说一句。您这官,是为上司当的,不是为老百姓当的。要当官,就不能讲良心;要讲良心,就不要当官。”
知县心中不以为然,他向来不相信农民会造反,除非他们第二天就要饿死。
奶奶的个克罗德,早就知道你们欧罗巴有木桩刑,那不过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钉死而已。咱家要让你见识见识中国的刑罚,是多么样的精致讲究,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这样的刑法你们欧罗巴怎么能想得出!
要知道天下的戏,没有比杀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杀人方式,没有比用檀香刑杀人更精彩的;
咱家把当今圣明慈禧皇太后赏赐的檀香佛珠串儿从怀里摸出来,捧在手里捻动着。咱家闭上眼睛保养精神,仿佛一个老和尚入了定。
赵甲,你为大清朝杀了这么多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袁世凯李莲英这些人替你说话,本宫就破一次例,赏你个七品顶戴,放你回家养老。”太后将一串檀香木佛珠扔下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去吧!”咱家只有磕头。“皇上呢?”太后道,“赵甲替咱杀了这么多人,连你那些亲信走狗都砍了,你不该赏点东西给他?”咱家偷眼看到皇上从椅子上慌忙地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朕一无所有,拿什么赏他?”“我看呐,”太后冷冷地说,“就把你腾出来的这把椅子赏给他吧!”
朱八爷的话千真万确,叫花子们舍生忘死,为的是救俺的爹。这样的关键时刻,俺怎么能先草鸡了?想到此,俺的勇气倍增。俺想起了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俺想起了百岁挂帅的佘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不历险中险,难成戏中人。
余起身跟随在他们背后,向升天台行进。虎背熊腰的袁世凯和麻秆儿一样的克罗德肩并着肩,宛如鸭鹭同步,慢吞吞地走向高台。余低眉垂首,但目光却一直盯在他们的背上,其实余的靴筒子里就有一柄利刃,余要有舍弟一半的胆量,就可以在片刻之间把他们刺死。余当初只身入营擒拿孙丙时是那样地沉着镇定,可现在余跟随在他们身后是这样的战战兢兢。可见余在老百姓面前是虎狼,在上司和洋人面前是绵羊。余连绵羊都不如,绵羊还能角斗,余却胆小如鼠。
本县劝你们,宁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也不要做奋起抗争的强梁,这被檀木橛子钉在升天台上的孙丙,你们的猫腔祖宗,就是一个悲壮的榜样。
余心中一阵惊慌,不祥的感觉像乌云一样笼罩心头。难道他这就死了吗?如果他这样死了,袁大人会怎样地暴跳如雷?克罗德是如何地怒火万丈?赵甲父子的赏金将化为泡影,余的升迁也是一枕黄粱。余叹息一声,转念一想,死了也好,死了才好,死了就让克罗德阴谋破产,他的通车典礼就会暗淡无光。孙丙,你死得好啊!你死得爽!你保持了英雄的气节,为乡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如果你再活四天,你将忍受的苦难不可设想。钱丁,你在这种国家败亡、朝廷流浪的时刻,在这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时候还考虑自己的升迁,实在是卑鄙得很愚蠢得很哪!孙丙,你就这样死了吧,你千万不要再活,你早升天国,到那里去封侯拜相……
戏台上已经没有了活人,只有五颜六色的鲜血在上边流淌。台下的群众终于从猫腔中苏醒过来,余的可怜的子民啊……他们连滚带爬着,他们你冲我撞着,他们鬼哭狼嚎着,乱成了一团。余看到升天台上的德国士兵都把枪放了下来,他们的漫长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阴凉的微笑,就像乌云密布的寒冬天气里一线暗红的阳光。他们停止了射击,余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悲喜交集,悲的是高密东北乡的最后一个猫腔班子全军覆没,喜的是德国人不再开枪射杀逃亡中的百姓。这是喜吗?高密知县啊,你心中竟然还有喜吗?是的,余的心中还有喜,大喜!
猫腔班子的血汇合在一起,沿着戏台边缘上的木槽流到了翘起在戏台两角的木龙口里,这里原是排泄雨水的地方,现在成了血口,两股血喷出来,淋漓在戏台下的土地上。那血排泄了一会儿就渐渐地断了流,一大滴,一大滴,一大滴地,珍重地,沉重地,一大滴,一大滴,珍重地,沉重地……是天龙的眼泪啊,是。
大踏步撤退——代后记
就像猫腔不可能进入辉煌的殿堂与意大利的歌剧、俄罗斯的芭蕾同台演出一样,我的这部小说也不大可能被钟爱西方文艺、特别阳春白雪的读者欣赏。就像茂腔只能在广场上为劳苦大众演出一样,我的这部小说也只能被对民间文化持比较亲和态度的读者阅读。也许,这部小说更合适在广场上由一个嗓音嘶哑的人来高声朗诵,在他的周围围绕着听众,这是一种用耳朵的阅读,是一种全身心的参与。为了适合广场化的、用耳朵的阅读,我有意地大量使用了韵文,有意地使用了戏剧化的叙事手段,制造出了流畅、浅显、夸张、华丽的叙事效果。民间说唱艺术,曾经是小说的基础。在小说这种原本是民间的俗艺渐渐地成为庙堂里的雅言的今天,在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压倒了对民间文学的继承的今天,《檀香刑》大概是一本不合时尚的书。《檀香刑》是我的创作过程中的一次有意识地大踏步撤退,可惜我撤退得还不够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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